職場新鮮誌

元集團長子黃育仁大膽讓自閉症患者上產線工作，甚至要擴編到員工的四分之一，背後來自十多年前的深刻感觸。_Cheers提供

文 林以璿

看到蒼蠅會崩潰，但是工作效率是正常人的1.5倍，東元集團長子黃育仁大膽讓自閉症患者上產線工作，甚至要擴編到員工的四分之一，背後來自十多年前的深刻感觸。

30歲，平頭、身材微胖的王子宸，是領有身心障礙手冊的中度「星兒」，也就是自閉症患者。

他不喜歡與人視線交會，說話惜字如金。但一站上東友科技的生產線，他就變身這家桃園工廠有名的「速度王」。

他的工作是組裝多功能事務機的產品配件包。只見他全程目不斜視，左手拿起箱子放上磅秤計重，剛空下的右手拿起筆記錄測量結果，左手再把成品放進地上的收納箱中，動作一氣呵成。別人組裝2組的時間，他已經完成了3組。

休息時，他會靜靜拿出紙筆，開始他的最愛——默寫台灣地圖，他腦海記有全台河川與鐵路站名，會從北到南，逐步寫下。

職場霸凌讓自閉症患者求職無門

畢業於中壢高工的王子宸，在校時已取得烘焙丙級技術士。但因自閉症，始終無法被麵包店等專業場所錄取。他當過家庭清潔員，被雇主以無法遵從規定為由辭退；到洗車場工作時，被同事霸凌，帶著皮肉傷回家。

「他什麼都不肯說，但被欺負到這樣，真的也沒有必要繼續堅持工作了，」擔任水電師傅的王父心疼道。王子宸在家待了一年多，透過桃園自閉症協會轉介，去東友科技應徵，竟然迅速通過考試，讓父母歡喜無比。

「如果不是遇到東友，子宸現在可能只能做慈善義工，或是只能待在家裡了，」王父感慨。

王子宸非常喜歡東友的工作。有次騎機車出車禍，要留院觀察。還躺在病床上的他堅持第二天要上班，被父母跟主管強烈阻止才作罷。

「東友是許多自閉症患者的就業『第一志願』，」中華民國自閉症總會理事長陳惠玲指出。

並非人人是「禹英禑」，自閉患者低薪、低就業率

不少人對於自閉症患者的印象，就是熱門韓劇《非常律師禹英禑》中，舉止特異但擁有驚人記憶力，在法庭上屢建奇功的年輕律師。

「但是大部份自閉症孩子並不是這樣的，」陳惠玲指出，自閉症患者跟普通人的智商一樣是常態分布，天才只是少數。而且，就算是禹英禑這樣的自閉天才，都是在因緣巧合下才能取得工作機會，對於多數自閉症患者來說，想要找到理想工作更是困難重重。

根據2019年勞動部身心障礙者勞動狀況調查統計，自閉症患者的就業比例為25.6%，但其中大多是勞動、清潔性的零工，平均月收入為22687元，甚至低於最低工資標準。

「處理不好職場上的人際關係，就是低薪水、低就業率的關鍵，」陳惠玲指出。自閉症患者難以與人對視，且會忍不住重複其他人說話，這些行為輕則被視為白目，重則被當成智力異常，在職場上時常受到霸凌。

原本在中學特教班擔任老師的陳彥尹感慨，「我的學生進社會之後，眼睛裡都沒有光了。」為了想實際改善自閉症患者的就業情形，陳彥尹離開校園來到東友科技擔任特教老師。

身為星兒家長，黃育仁找出自閉症專長提供就業

主要產品為多功能事務機代工的東友科技，為何會重視星兒的就業議題？關鍵就是董事長黃育仁。

除去東元集團會長黃茂雄長子的身分標籤，黃育仁也是一名中度自閉症患者的父親，深深了解家有星兒的艱鉅挑戰，「帶一個自閉兒，要花的力氣跟錢大概是一般小孩的4倍。」

黃育仁回憶，兒子還小時最喜歡逛鶯歌老街，每當看到亮晶晶的精美工藝品，兒子會高興得原地跳上跳下、大叫甩手。不僅引起其他人的側目，店員甚至會直接請他們離開。

「我很想跟店員吵架，可是自己也是生意人，其實很能體諒人家，」他說，「但心裡面就一直有個不甘願。」為了取得更先進的特教資源，他將兒子送到香港上學。

自從成為自閉症家長，黃育仁也注意到星兒的就業困難，埋下了打造星兒團隊的契機。

大約十年前，他發現東友測試部門的員工流動率達到30%，遠高於公司5%的平均值。

「這個工作太無聊又太累人了，一般人很難做得來，」他指出，列印校對時，員工要用兩台事務機印出高達500個檔案、超過上萬頁的文件，再逐頁比對格式、形狀和顏色上的差異，回報給工程師調整。

這份文件中的內容，可能包含阿拉伯文、亂碼，要對比這些無意義符號，對一般人來說，只要看個半小時就已經頭昏眼花。

但自閉症患者具備高度專注力與視覺敏感度，只要經過正確方式輔導，即可遵從規則，正是測試部門的最佳人選。

「我們不是在做慈善，這不是東友在發揮慈悲心給障礙人士機會，」黃育仁在不同場合都一再重申，「這是我們迫切的需求，需要星兒發揮長才幫忙克服。」

2014年，東友招募了第一批共4名星兒，並配有輔導老師，協助星兒適應職場。

然而，溝通不良的問題比想像中大。

像是員工跟星兒吵架，星兒跟星兒吵架，星兒打星兒、打老師、打社工，天天都在發生，當時負責籌備的主管壓力大到天天躲起來哭。

經過一連嘗試，東友歸納出，想要訓練星兒工作，關鍵是「工作標準流程（SOP）化」，讓星兒理解自己的工作內容。

例如分配任務時，不能只是提出「校對兩台事務機的列印效果差異」，而是更具體列舉：第一步，從兩台事務機分別列印出指定文件；第二步，逐頁找出列印的色澤、字體不同並標示出來；第三步，……。

東友也為星兒設計了將近450項檢測項目，了解每個星兒的專長，像是誰的視覺敏感度好，誰具備電腦操作能力，可以協助進行軟體測試。

東友不僅安排特教老師居中協調，解決星兒的情緒問題，更安排每年兩次「家長會」，與家長溝通星兒的工作情況。

星兒離職率低，反而改善公司營運成本

黃育仁於去年宣布，將擴充編制並特別招募30位自閉員工，未來星兒佔整體員工比重將超過25%。

目前，東友已經招收了15位星兒，除了10名擔任檢測校對工作，還有5名分散各個產線部門。

公司也持續找出適合的工作職位，例如星兒對於規範的遵從度高，可以負責各單位的流程檢查工作；又或者，有些星兒的手眼協調與視覺靈敏度好，在產線上能負責一般人都很難勝任的精準組裝環節。

「黃育仁對這件事是很認真的，不是慈善拍拍照，」東友董事、達盈管理顧問共同創辦人方頌仁說，「這些小孩有特殊能力，找到符合的工作，現在看起來真的不錯。」

不過，隨著愈來愈多部門開始招收星兒，也愈加需要特教老師居中協調。

例如這個月初，工廠飛進一隻蒼蠅，一位在產線的星兒因此情緒崩潰地指著蒼蠅大叫，讓主管十分氣惱。

陳彥尹這時就介入協調，跟主管解釋這位星兒只是非常介意昆蟲，並不是偷懶。

「其他公司如果發生這種事情，那個星兒大概就被辭退了，但其實只要有人居中協調，這件事很簡單就可以落幕，」陳彥尹表示。

缺工時代，星兒成為勞動力新曙光

黃育仁認為，適度引導星兒進入職場，人盡其才，可以成為企業缺工的解方之一。「現在非常缺工，少子化，不能只是一直引進移工就想解決問題，星兒可以做。」

根據衛福部2022年統計，目前台灣領有身心障礙證明者中鑑定診斷載有自閉症的人數為1萬7987人。「只要企業有適當的幫助，這些人其實都能夠工作，」陳惠玲也認同。

儘管招收星兒需要付出周邊輔助的師資成本，但是黃育仁分析，自閉症員工離職率僅有5%，相較於目前大部份公司都面臨的高流動率、缺工問題，「招聘星兒的生產效率提升，公司的營運成本反而有改善。」

國際間也有愈來愈多聘用星兒的案例，例如一間來自丹麥的軟體公司Specialisterne，公司創辦人桑尼（Thorkil Sonne）同樣育有自閉症的孩子，因此這家軟體公司有75%的員工都是星兒。

「讓一個星兒回歸勞動市場，同時解放了他跟他的照護者的勞動力，他們也能工作、消費、納稅，才是真正的自立，」黃育仁建議，「星兒有能力，大眾要給機會，社會才可以更良善的運作下去。」